作者简介:马克·金维尔(Mark Kingwell),多伦多大学哲学教授,加拿大非常活跃的社会评论家、资深意见领袖,《哈珀斯》杂志编辑,《环球邮报》《女王季刊》撰稿人。他是一位多产作家,出版作品19部,发表论文数十篇,曾在1997年获得著名的“斯皮茨奖”,2002年“全国杂志奖—论文写作奖”,2004年“专栏奖”。2018年获封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、英国皇家艺术学会院士。研究领域:社会与政治哲学、建筑与设计哲学、艺术哲学、20世纪欧洲大陆哲学。
人类是唯一一种会感到无聊的动物,原因也很简单:只有人类才会感到不满,才会追寻自己生活的意义,而“无聊”表面上看是无所事事,实际上说到底是觉得“做什么都没意思”,提不起兴致,因而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事物上面,因为看起来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去做的。
毫无疑问,不同时代的人都可能会在某一刻感到无聊,但同样真实的是:直到现代社会,这才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状态。心理学家维克多·弗兰克在战后初期就已发现,恰是在那些基本需求似乎无一不被满足了的富裕社会,出现了“生存空虚”,因为人们在温饱得到解决之后,却“没有实现意义意志”——换言之,这是一种“活着是为了什么”的价值拷问。他在其名著《无意义生活之痛苦》中指出,“与动物相反,没有什么本能的东西告诉人必须做什么;而且与昔日的人相反,也不再有什么传统的东西告诉今天的人们应该做什么”,其结果是,“与传统的脱离,必然增加无意义感”。
不论好坏,这就是现代人的处境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“解剖无聊”这个话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“无聊”,相反,马克·金维尔作为哲学教授和社会评论家,正是想要由此切入来窥见当代发达社会的某些根本症结,就像他在书中说的,“无聊或许是当代人生活的基本特征,因为它标志着自我因如何得到满足而困惑的状态”。如果要说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,或许倒可以说,像这样重大的问题,居然直到现在才有人系统地反思——可能“无聊”这个话题因为看起来无聊而太容易被人忽视了。
在西方文化的脉络中,“无聊”最初的含义与现在迥然不同:在中世纪的基督教语境下,那是指一种“略带罪恶感又什么都不想做的长期绝望状态”,而当今所理解的“无聊”的确是现代化的产物,英语中bore一词直到1766年才具有“无聊的状态,无精打采的厌倦发作”的意味,甚至有评论家宣称,在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(1788-1860)的时代之前,没有无聊这种东西。在此值得补充的是,这可能是多重因素的结合:更多人在生存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之后,开始追寻意义;正因个人面临着空前丰富的选择,所以反而陷入无所适从,因为无聊正是注意力无法集中;与此同时,外部环境给现代人施加了密集的刺激,正如习惯了城市里的光怪陆离,会觉得乡村生活平淡无聊,但从小在乡村长大的人却未必这么觉得。
这也是理解这种心理状态的一个关键点:“无聊”从来都是一种主观感受,取决于对谁而言。一个人乐在其中的事,在另一个不感兴趣的人看来,很可能觉得非常无聊。如果没有丰富刺激的现代文化衬托,你可能也并不会觉得日常生活枯燥、单调、乏味。这很自然地促使现代人萌生一种对日常生活的不满,“相信过去比现在色彩斑斓,异域风情的地方比家乡更吸引人”,而这其实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特征。当然,这种不满和向往本身就催生了种种现代产业,让你能在虚拟空间得以逃避现实,排遣无聊的生活。
在积极的意义上,这种难以忍受无聊的心理冲动可以爆发出创造性。提出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这句名言的历史学家克罗齐原本是个业余爱好者,他把研究历史当作是避免个人痛苦和无聊生活的方式,以至于有人说他是“仅仅为了逃避威胁着他的无聊而不辞劳苦研究和写作的人”。在近代新教伦理的价值观中,游戏、玩耍和娱乐被看成是琐碎和无所事事,只有勤勉工作才是有价值、有意义的,在这种有着巨大能动性的生命冲动面前,无聊几乎是不可忍受的折磨。乔治·艾略特虽然自己就是女性小说家,却曾说过:“所有的劳动皆有益处,然而女性的愚蠢小说,照我们想象,谈不上是劳动的结果,只能说是无聊找事做的结果。”实际上,近代的许多发明创造都源于此。
然而到了后现代社会,这种创造性似乎也渐渐枯竭,因为在消费文化下,价值伦理已经发生了改变,正如社会学家齐格蒙特·鲍曼所言,此时人们追求的是贪得无厌的“快乐”,而“快乐生活是一种确保不无聊的生活,是种不断‘有事发生’的生活,有新鲜、令人兴奋的事情,而令人兴奋则是因为事情的新鲜。”——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其实无异于饮鸩止渴,因为这相当于某种上瘾状态,需要不断的刺激,不仅无聊具有成瘾的特征,而且它们实际上是一体两面。其结果,“无聊”成了一种被商业价值肯定、开发利用的状态。
如果这仅仅只是个人的心理问题,倒也罢了,但如果这成了一个社会现象,意义就完全不同了。这意味着社会陷入一种裹足不前的沉闷状态,因为成瘾和无聊都降低了主体的抵抗力,导向一种看起来舒适的萎靡状态——我知道这样的生活有点不对劲,但却无法自拔。这就像一个人面对着一桌菜,不知道吃什么好,即便并没有饥饿感,但好像又忍不住要不停地吃。这都消弭了对生活的不满,打消了重新生活的动力,只剩下一种天堂般的无聊——因为如果你不寻求意义,那么不需要动脑筋就能活得很舒适。
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?马克·金维尔敏锐地意识到,这并不是一种值得向往的良好生活,而可能让人陷入一种对自己的存在状态视而不见的危险境地。原本协调的个体自我已经碎片化了,我们通过不同的“界面”与外界接触,是这些构成了自我与自身可能境况的关系总和——简单地说,我们已经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。随着网络的兴起,就连家也不再是一个人的城堡,而随时被无孔不入的信息流所渗透,因而问题并不是个人自控力的降低,而是这些力量已经突破了个人的控制力,甚至转而控制我们的生活。
一切都超载了、过量了,面对眼花缭乱的各种选择和海量信息,人们已经无所适从。就像超市货架上那些五花八门、但又差异不大的商品,着实让人难以抉择——现实中的各种信息也是如此,以至于“我们再也无法辨明真伪,无法分清现实和表象”。在这样茫然没有方向的处境中,自我的“感觉”成了唯一真实的礁石,可供我们在汪洋大海中立足;但这也意味着人们更加难以对话,因为人人都忙于表达坚定的甚至耸人听闻的观点,却无法耐心去彼此聆听。
在这个意义上,“无聊”作为这个时代公认的最常见情感,正体现出当下的“感觉结构”(structure of feeling),是社会意识定型之前的鲜活体验,也指向当代社会的意义危机。如果说“无聊”是一种缺乏行动力的状态,那么“解剖无聊”正是不满于这种状态本身,认识到这不应让我们自己深陷于此,进而召唤有意义的行动。借用鲁迅的名言,不在无聊中爆发,就在无聊中灭亡。
*已刊2020-08-31《辽宁日报》,标题改为《被解剖的无聊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