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马背上的朝廷》: 乾隆“六下江南”究竟有何意图?
发布时间: 2020-05-29    访问次数: 279

美国华裔学者张勉治(Michael G. Chang)的著作《马背上的朝廷:巡幸与清朝统治的建构(1680-1785)》,从展示满洲传统、拉拢汉人精英及构建王朝合法性等方面,为我们剖析了乾隆南巡在表面说辞之外的真实动机。


撰文|杨津涛



说起乾隆“六下江南”的故事,中国人大都不陌生。从古装剧中来看,乾隆在江南,无非是视察河道、惩治贪官,或者微服私访、游山玩水。事实上,乾隆南巡的政治内涵,远比我们印象里的“下江南”复杂得多。



美国华裔学者张勉治

(Michael G. Chang)

的著作《马背上的朝廷:巡幸与清朝统治的建构

(1680-1785)

》,即从展示满洲传统、拉拢汉人精英及构建王朝合法性等方面,为我们剖析了乾隆南巡在表面说辞之外的真实动机。


中国学者张婷在《漫谈美国新清史研究》一文中,称该书是“新清史中讨论清中前期统治意识形态的代表作之一”。




《马背上的朝廷》(美)张勉治著,董建中译,江苏人民出版社,2019年10月




乾隆创新巡幸理由



张勉治毕业于加州大学圣迭哥分校,师从周锡瑞

(Joseph Esherick)

、毕克伟

(Paul Pickowicz)

等著名中国史学者,现为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历史与艺术史系副教授。在《马背上的朝廷》序言中,张勉治申明要以“新清史”的研究方法,填补有关南巡的研究空白。



所谓“新清史”,是上世纪90年代兴起于美国的一个研究学派,代表学者有柯娇燕、欧立德、路康乐等,他们的主要观点包括反对“汉化”理论及“汉族中心论”,倡导“满洲中心论”,认为清朝具有“帝国性”与“世界性”等。需要说明的是,这些观点在中国学界备受争议。


在书中,张勉治首先考察了巡幸在中国历史上的多重含义。上古时期,巡幸被称为“巡狩”,具有军事训练和管理诸侯的双重功能。进入战国,儒家为巡幸注入文治属性,且日益将盛大、奢侈的巡幸和败家亡国联系在一起。到南宋,如张勉治所说,“巡幸事实上已经变成了政治失范的同义词”,很容易让士大夫们联想起历史上那些昏君、暴君。不同的是,在元、辽、金等“非汉政权”中,巡幸与“逐水草而居”的民族传统相呼应,君主们每年要在国境内做“季节性迁移”。罗新《从大都到上都》一书,考察的就是元朝皇帝,定期由大都

(今北京)

“迁移”到上都

(今锡林郭勒盟正蓝旗)

的辇路。




《乾隆南巡图》(局部),现藏于国家博物馆。




由于存在这种认知上的分歧,康熙意图开启巡幸之旅时,创造性地另辟蹊径,先是以尽孝的名义北上盛京,拜祭祖先陵寝;然后声称视察水利,六次巡幸江南。


乾隆即位后,想要恢复巡幸,直接打出“法祖”

(即效法祖父康熙)

旗号。为加重“孝道”的分量,乾隆又拉来皇太后做挡箭牌,自称南巡是为陪母亲游览江南美景。鉴于历史教训,汉人士大夫虽然不希望看到皇帝远离京师,可他们也不可能去阻止皇帝尽孝,乾隆由此为自己争取到一次又一次的巡幸机会。




南巡中的复杂考量



皇帝想要到京师外看看,可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,换掉龙袍,说走就能走的。乾隆南巡一次,通常需要随行人员3000-3500人,往返行程6000多里,历时100余天,期间要用到上百处休息的尖营、过夜的大营和小住的行宫。《马背上的朝廷》书后有两个附录,分别为“乾隆南巡的地方备办情况”和“乾隆南巡全部支出的估算”,我们从中可以看到,皇帝离京前两年,涉及的地方就要修路、修桥,征用上万的纤夫、马匹。为应对六次南巡,清廷付出的总开支在1900万-2000万两白银之间。


负责安排历次南巡事宜,以及扈从左右的官员中,几乎没有汉人,全部是作为清廷中坚的满洲人和蒙古人。一路上,乾隆住行军帐篷、检阅八旗官兵,时常刻意骑马前行、演练箭术,以展现满人尚武传统。在他看来,天下是满人从马上“得之”,同样要在马上“治之”,所谓“创业之君无不以马上得之,而败业之君无不以忘其祖以马上得之,以致覆宗绝祀”,元顺帝便是乾隆眼中的反面典型——贪图享乐,抛弃骑射传统,终至亡国。



《乾隆南巡图》(局部),现藏于国家博物馆。



为宣扬武力,乾隆甚至在1762年第三次南巡时,特意接见了新近归附的哈萨克、维吾尔等部贵族。按照张勉治“新清史”视角的解读,乾隆此举是要同时提醒内亚归附者和早已被征服的江南精英,“他们只是一个幅员更为辽阔、多民族帝国的一部分,这一帝国不是任一特定疆域所构成,而是由一个移动满洲朝廷的军事力量和美德所建立”。


在恐吓的同时,乾隆也没有忘记拉拢一下江南汉人精英。他手腕高明,一方面通过给两淮盐商发放荣衔、增发盐引,换取商人们对南巡经费的支持;另一方面又迎合士人,资助书院、创作汉诗。由此,处于对立中的商人与士人,竟都将乾隆视为了“自己人”。


相对于各项政治目的,乾隆一再宣称的视察水利,其实一点都不重要。尤其是最后两次南巡,他所谓关注浙江海塘整修,更只是一个幌子。张勉治发现,整个1770年代,乾隆统治都处在危机中:乌喇纳拉皇后在第四次南巡途中被送回京师,随后神秘去世,以至民间谣言四起,传说乾隆因在江南召妓或纳汉女为妃,和皇后发生冲突;又有生员金从善上书要求复立皇后,并公开立储;加之由江南士人徐述燮《一柱楼诗》引发的文字狱,意外牵扯到深受乾隆宠信的老臣沈德潜。


在乾隆看来,传播桃色谣言或要求复立皇后,都是变相抨击南巡;要求公开立储和写诗非议清廷,则是汉人精英发泄对满洲统治的不满。此种背景下,乾隆进一步向江南士人灌输“民族-王朝”观念,于是在1780年代,带着一众皇子,又两度亲临江南。



乾隆之后再无南巡



通过南巡,乾隆实现了自己谋求的一系列目的,可同时也几次极大地滋扰了江南百姓。对此,乾隆十分清楚,于是他一再申明反对奢靡,如指示地方官员,“朕省方所至,戏台、彩棚、龙舟、灯舫,俱可不必”;斥责扬州商人,“今来驻跸,实觉过华不为喜也”。


乾隆最不希望看到,南巡被百姓当作皇帝的游山玩水之旅,因此他在海量“御制诗”中,除称颂江南美景外,一再表现对民生的关注,打造勤政形象。比如,乾隆有诗说,“牙樯春日驻姑苏,为问民风岂自娱”;又说,“只论游观无不可,重因农务望晴和”,言明自己南巡为的不是享乐,而是考察吏治、民生。不过,所谓的“微服私访”,是不可能有的。



《乾隆南巡图》(局部),现藏于国家博物馆。



深入解读乾隆御制诗,是张勉治这本书的一大亮点。他认为,乾隆的4万多首诗,之所以显得“呆板”,很可能是刻意为之,因为乾隆写诗的目的不是抒情,而是传达意识形态——“反击任何对他是肆意挥霍和不负责任的君主的暗示。他将自己表现为勤政、仁慈和恪尽孝道的统治者,通过他的诗作为媒介达到目的。”张勉治对一些御制诗的解读或许并不准确,但无疑为研究者提供了一种新思路。


在康熙、乾隆之后,清朝其他皇帝再未南巡,不是他们不想,而是没有力量,也没有必要再去“法祖”了。嘉庆亲政后,为清除和珅党羽,被迫重用汉人精英,所谓“满汉一家”渐成事实,自然不能再像康熙、乾隆那样,到江南炫耀满人武力及对帝国的掌控。


张勉治的想法很好,即通过对乾隆南巡的研究,揭示清廷建构统治合法性的方式,可是在论述过程中,不免有一些瑕疵。比如,杨念群曾指出,此书在书名中说是研究“巡幸”,事实上对东巡、北巡等一带而过,只单单写了南巡,没有理清几种巡幸间的关系;另外,过分强调满人特性,而忽略了乾隆一些言行,受的其实是汉人儒家文化影响。


最后要说一下译者董建中,他于中国人民大学从事清史研究,此前翻译过曾小萍《州县官的银两》、白彬菊《君主与大臣》等清史名著,可谓既有专业素养,又富翻译经验。因此,《马背上的朝廷》的译文准确而流畅,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张勉治及其“新清史”研究。